人事可尽,天命无常。
孟达在曹魏经营的核心人脉有三:皇帝曹丕、征南将军夏侯尚、尚书令桓阶。
(1)曹丕
孟达叛走魏国在延康元年(220年2-7月),于谯县拜谒曹丕。
彼时“篡汉大业”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作为蜀汉核心阶层的一员,孟达的到来,无疑为曹丕“代汉受命”的理论,增加了舆论支持。
注:从《孟达与刘备书》可以看出、孟达亦在“参与劝进”的一百二十人之中。书见《魏略》,文多不载。
曹丕喜爱文学,有“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谓。而作为故凉州刺史孟他之子的孟达,亦熟读经史。从孟达给刘备、刘封的书信中,便知其才华横溢、诗书满腹。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曹丕《典论》
曹丕遂与孟达同载
孟达自上庸入魏伊始,其文豪之名,便传遍北国。以至曹丕在谯县接见时,亲挽其手,谈笑风生。
达既至谯,进见闲雅,才辩过人,众莫不属目。--《魏略》
甚至孟达初见魏王,便得到“同乘一车”的破格礼遇,宠待足见一斑。
(魏王)执达手,抚其背戏之曰:“卿得无为刘备刺客邪?”遂与同载。--《魏略》
曹丕合上庸郡、西城郡、房陵郡三郡为“新城郡”(即旧东三郡),使孟达出任“首任新城太守”。地位显赫,无与伦比。
(2)夏侯尚
上庸、房陵、西城三郡,旧时属益州刺史部。自孟达叛变,被曹丕划入荆州刺史部。故孟达受到曹魏荆州方面的节制。
彼时的荆州都督是征南将军夏侯尚。尚是曹丕的“布衣之交”,又娶曹真姊妹,故文帝特爱宠之。
尚有筹画智略,文帝器之,与为布衣之交。--王沈《魏书》
夏侯尚是延康元年的首任四常侍(散骑常侍)之一,之后被授予都督荆、豫的重任。曹丕甚至亲笔书写“卿在外、可自行杀人活人”,比肩天子,引动群臣非议。
(文帝)诏征南将军夏侯尚曰:“卿腹心重将,特当任使。恩施足死,惠爱可怀。作威作福,杀人活人。”--《魏书十四 蒋济传》
夏侯尚显贵、又是孟达的直属上司,故特为孟达所留意。
达既为文帝所宠,又与桓阶、夏侯尚亲善。--《魏略》
达擅权术,尤其注意维护与夏侯尚的关系,二人私交甚笃。
(3)桓阶
桓阶是曹丕党羽,文帝时任尚书令。在曹植夺嫡时,桓阶力挺曹丕,面折廷诤,始终不贰。其操守甚至引得曹操叹息。故文帝践祚,桓阶立刻平步青云。
阶数陈文帝(即曹丕)德优齿长,宜为储副,公规密谏,前后恳至。--《魏书二十二 桓阶传》
孟达在外是新城太守,在内则是散骑常侍。从孟达曾出任“安定太守”(在凉州)的履历中,不难看出他的职位曾历经调动;而黄初年间(220-226)郡守调动需“返京述职”(见《曹魏名臣奏》),故孟达在洛阳时,也尤其注意同桓阶搞好关系。
(达)又与桓阶、夏侯尚亲善。--《魏略》
与夏侯尚相似,桓阶亦与曹魏宗室联姻,其子尚公主。
(桓)嘉尚升迁亭公主。--《魏书二十二 桓阶传》
曹丕是皇帝,帝国元首;桓阶是尚书令,即中枢行政首领;夏侯尚是征南将军都督荆州军事,即孟达的直属上司。且不用说桓阶、夏侯尚还兼备“皇帝亲信”与“曹氏外戚”的双重身份。
一言蔽之,孟达的关系网,在文帝朝可谓“密不透风、牢不可破”。
讽刺之处就在于此。
桓阶在黄初二年(221)发病,不久即死。曹丕闻讯、流涕累日。
阶疾笃,遣使者即拜太常,薨,帝为之流涕,谥曰贞侯。--《魏书二十二 桓阶传》
黄初五年(224)夏侯尚因宠爱小妾,冷落正妻(即曹真姊妹)。曹丕闻讯大怒,杀尚妾。尚惊吓过度,一病不起,两年后(226)一命呜呼。
尚有爱妾嬖幸,宠夺適室;適室,曹氏女也。故文帝遣人绞杀之。尚悲感,发病恍惚。--《魏书九 夏侯尚传》
文帝杀尚妾,尚发病恍惚
尚死同年(226),曹丕亦突发重病,匆匆立了太子,便撒手人寰。
孟达在魏国苦心经营的三位“保护神”,竟在七年之内先后死去,瞬间“惶惶不可终日”。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刘晔、费诗等人,对孟达均有清晰认识,即所谓“恃才好术、终必为乱”。
孟达作为“屡易主君”的叛臣,其“狡兔三窟”的手段相当娴熟。
达叛离上庸(220),作书于刘备,自卑自污,以此求免,最终保全了“在成都为质”的家小。
伏想殿下(即刘备)圣恩感悟,愍臣之心,悼臣之举。臣诚小人,不能始终,知而为之,敢谓非罪!臣每闻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臣过奉教于君子,愿君王勉之也。--《孟子度与刘备书》
达子孟兴,在蜀国还一路做到了“议督军”,活到了邓艾破蜀(263)之时。
达子(孟)兴为议督军,是岁徙还扶风。--《魏略》
至于《孟达与刘封书》,更是脍炙人口,龙翔凤舞,堪称“人性分析”的典范。
注:关于刘封之死、我之前多有述论,不再赘言。
孟达仕宦曹魏时,在蜀国亦有所关通,主要往来对象即李严与诸葛亮。
李严是荆州南阳人,与孟达、法正(司隶扶风)均属东州系统,同气相闻。
孟达、法正是好友;李严则是法正死后、被刘备擢拔的“新任东州代表”,故与孟达常有书信,言语间颇为亲昵。考虑到李严“腹藏鳞甲、不可狎近”,孟达与李严的私交应该相当好。
严与孟达书曰:“吾与孔明俱受寄托,忧深责重,思得良伴。”--《蜀书十 李严传》
忧深责重,思得良伴
诸葛亮对孟达的态度相对复杂。一方面痛恨孟达的反复无常、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利用孟达在东三郡的特殊地位,来筹备北伐大计。
故亮一面与孟达书信交通,同时对费诗等人骂辱孟达亦“不置可否”。
诗进曰:“孟达小子,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主,反覆之人,何足与书邪!”亮默然不答。--《蜀书十一 费诗传》
彼时屡有传言,称孟达滞留蜀中的家属,已经遭到诸葛亮处决。达皆不置信,最终证实确系谣言。可见孟达对自己在蜀中的人脉,亦颇为自信。
达与严、亮另有玉玦、鸡舌香等礼物往来,可谓在魏蜀二国间游刃有余。
太和元年,诸葛亮从成都到汉中,(孟)达又欲应亮。遗亮玉玦、织成、障汗、苏合香。--《战略》
黄初年间(220-226)桓阶、夏侯尚、曹丕的先后离世,是促使孟达回归蜀汉的主要诱因。但诸葛亮对孟达并不信任,故在司马懿轻兵奔袭时,食言自肥,坐视孟达覆灭。
甚至有学者认为,诸葛亮诱降孟达,本就是借曹魏之手除掉孟达,同时借除掉孟达的契机来削弱李严的“阴谋”。
注:见田余庆《李严兴废与诸葛用人》,文多不载。
这种观点阴谋色彩略强,可暂搁置不论。但诸葛亮“前恭后倨、坐视夷灭”却是史实。
《费诗传》称“亮以为达无诚款之心”,此语甚为迷惑。彼时孟达全家质押在成都,其身边已无任子可遣。纵使达在魏国另立家室,恐怕子嗣亦应质押洛阳。不知所谓“诚款”指代何物。
亮亦以达无款诚之心,故不救助也。--《蜀书十一 费诗传》
亮亦以达无款诚之心,故不救助
孟达死时(228),李严与诸葛亮均未见异动。
彼时李严在巴郡江州,离汉中颇有些距离,远水不救近渴。诸葛亮近在汉中,又故意坐视孟达覆灭。
如参考《晋书》,则是诸葛亮遣使赴魏诈降,故意泄露孟达之事,促其败死。
达与魏兴太守申仪有隙,亮欲促其事,乃遣郭模诈降,过仪,因漏泄其谋。达闻其谋漏泄,将举兵。--《晋书 宣帝纪》
此事不见于《三国志》及《魏略》、《典略》与《魏书》,最早见于《战略》。问题是《战略》作者司马彪,亦晋朝宗室。考虑到《晋书》的秽史属性,颇疑此处是在借“贬低诸葛亮”而“抬高司马懿”,故搁置不表。
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
东三郡(即新城郡)的位置比较特殊,在今湖北西北与陕西东南交界处。
因此,孟达的辖区也就成了魏蜀吴三国的交通枢纽(虽然因地形问题,通过东三郡往来的情况不多)。其北侧是曹魏,西侧是蜀汉,东侧则是孙吴。
按记载,可明显看到孟达在新城太守任上、与吴国亦有往来。只不过未详使者何人。
吴主孙权亦招之(即孟达)。--《华阳国志 卷七》
新城郡地理位置
考虑到彼时吴蜀联合,且孟达旧仕蜀汉,家属与人脉也多在川蜀,故降吴不如归蜀。因此其在吴国的经营,应远不如在魏、蜀之甚。
且“吴蜀既盟”的情况下,若事有变态,即使奔吴、亦不免被械送归蜀;若诸事顺利,归蜀获利远胜于吴。因此权衡利弊,孟达的主要倾向、还是在魏蜀之间。
孟达的悲剧、在于已经尽力经营了人脉、分散了风险、预留了后路,却终因“各种偶然”,仍然难逃一死。就如同一个“饮食寡淡”的苦行僧、最终死于消化道疾病一般。
孟达的人脉经营,集中在魏、蜀二国。
其在魏国的后台是曹丕、桓阶、夏侯尚。一位帝国元首、一位行政中枢、一位直属上司。按理已经做到了“滴水不漏、固若金汤”,最终三子却皆壮年而死,导致孟达一夜之间失去庇佑。
达非魏武旧人,在魏又无根基。其受宠魏文,平步青云,不知引来几多忌恨。
览查其仕宦履历,官阶变迁主要集中在曹魏西部边境(散骑常侍、新城太守、安定太守),很难与中原、河北大族产生勾连往来。在“三位大佬儿”相继死去之后,孟达的末日也便不远。
蜀国旧友李严大约是真心招降孟达,二者出自共同的利益集团(东州系),李严为与诸葛亮分庭抗礼,甚至对达说出“共辅朝政”一类的迫切之语。
诸葛亮在招降孟达时,亦有“依依东望”等温言软语。
(亮曰)寻表明之言,追平生之好,依依东望,故遣有书。--《蜀书十一 费诗传》
注:此处被卢弼讥为“诸葛公亦谲(狡诈)矣”。可见亮之心术深沉。
但观“新城之乱”始末舛谬,可知亮心不款。
甚至“上庸反正”很可能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乃借刀杀人之计。司马懿是刀俎,孟达是鱼肉,诸葛亮则是幕后策划。
达恃才好术,钻营一生,却不免落得如此讽刺的下场。真可谓机关算尽,终误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