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爆炸声,撕裂夜空。36岁的沈阳商人布莱恩从焦煳味中惊醒,尚未来得及判断这是否为空袭,手机屏幕已被数十条微信消息点亮。
从当地时间6月13日凌晨3点多的这一刻起,在德黑兰访学的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生王昕祎,也收到来自国内导师和亲友的一连串关切信息:“德黑兰被轰炸了,你还好吗?”
起初,两人都未料到这场袭击会深刻改变当地生活。毕竟过去几年,伊朗零星冲突并非罕见。去年10月,王昕祎初抵德黑兰大学仅一周,也曾遭遇导弹袭击,但那次“只听得一声爆响,之后便告平息”。
然而,接下来的48小时,局势急转直下。“这次完全不同,”王昕祎向《中国新闻周刊》强调,“从13号起,爆炸声彻夜不息,甚至白天也不绝于耳。这种高密度、无间歇的军事行动,带来的心理压迫感远超以往。”
布莱恩亦有同感。他反复说:“这次和以往截然不同,连伊朗人自己都慌了。”
不再是“作秀”
十年前,布莱恩第一次踏上伊朗的土地,作为一家中国汽车公司的外派员工。2022年,他看准了中伊之间日益紧密的贸易合作,决定留在这里,转行经营波斯地毯生意并开设了一家旅行社,成为一名专注中伊贸易的华商。
在德黑兰生活的这些年里,布莱恩多次亲历伊朗与以色列之间的小规模军事冲突。在他看来,这些冲突多为“例行公事”,象征意义大于实战性质,“大多发生在边境地带,而德黑兰作为首都,总归是安全的。只要不是全面战争,就不会烧到这里”。
6月13日凌晨的袭击打破了这层“安全感”。仅几个小时后,布莱恩收到一位伊朗朋友的消息:德黑兰东北部居民区遭到精确打击,冲击波震碎了他家的玻璃,邻居家的一名儿童在爆炸中身亡。
据伊朗官方媒体报道,这座遭袭的居民楼居住着多名军官,“目标明确”。袭击共造成78人死亡、329人受伤。
爆炸并未止于一夜。第二天仍在发生,第三天持续不断,直至6月15日。最初是深夜到凌晨的炮火,后来蔓延至傍晚乃至白天。王昕祎清楚记得,下午三四点的阳光下,爆炸声都能听到。
焦虑感与日俱增。15日当天,王昕祎平日常去的菜店和小超市纷纷打烊,“我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说要回乡下,或者去其他城市躲避”。网络也变得愈发不稳定,微信只能发送文字,图片无法发出。
布莱恩则发现,出行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叫不到车,导航也不准。”他说。为防止导弹精准制导,伊朗当局干扰了GPS信号,地图出现偏差。14日还能叫到车,15日几乎已无法出行。
“14号我还去商场吃过一顿饭,当时还以为事态没那么严重。但很多饭店已经关门了。第二天再去,整个商场都关门了。”布莱恩说。
“很多德黑兰人都离开了。”他说,“只要有能力,比如在乡下有房屋,在其他城市有亲戚,就尽快撤离德黑兰。”以往,伊朗人多认为袭击只是作秀。这一次,他们真的慌了。
布莱恩原计划16日撤离,但形势急转直下。15日下午,德黑兰又传出爆炸声。他决定提前一天走,并迅速给在德黑兰的朋友发消息,询问谁将一起同行。本来计划下午5点出发,由于拥堵司机晚上10点才到,过程中他反复叮嘱司机:“今晚无论多晚都要来接我们,因为明天可能再也找不到车了。”
逃离德黑兰
布莱恩迅速召集了17名在德黑兰的中国同胞,凭借自己经营多年的旅行社资源,紧急协调一辆大巴连夜出发,踏上撤离之路。
当地时间6月16日晚,王昕祎一行前往边境路上遭遇大堵车。
原本只需10小时的行程,在人潮拥堵、道路限行与燃油紧张等多重因素交织下,竟用了20多个小时。“尤其是出城这段200公里的路程,我们足足花了10小时才驶出德黑兰外围。”布莱恩说。
在路上,布莱恩注意到,由于伊朗限制每辆车每次只能加油15升,加油站前排起了长队,路边停满了无法开动的私家车。他暗自庆幸:“还好我们的大巴车用的是柴油,不然也很难坚持到边境。”
由于当天阿塞拜疆口岸还未开放,他们选择前往亚美尼亚边境。凌晨抵达边境后,一行人又换乘中巴,翻越蜿蜒的山路,奔赴首都埃里温,车程又是十小时。整整30多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一路奔逃。
“夜路危险,但不走更危险。”布莱恩感慨道,“那时候,德黑兰的大巴司机都在逃命,能找到一辆车,已经是幸运。”
与此同时,中国驻伊朗大使馆也开始筹划组织撤侨。与布莱恩自发撤离的路径并行,另一批由华人华侨联合会(华联会)协调组织的撤离队伍于6月16日出发,从伊朗西北部阿塞拜疆口岸出境。王昕祎正是其中一员。
“从接到通知到真正上车,我只有三个小时收拾行李。”王昕祎说。行李格外简单:博士论文资料、几本书、两套换洗衣物,以及几件在伊朗购得的文化纪念品。“其他的只能舍弃。”
等待撤离大巴的时候,伊朗房东前来告别,问王昕祎的家乡在哪儿,以后有机会到中国一定要再聚下。临走时,王昕祎想把钱包里所有剩下的现金送给房东应急,对方摆了摆手表示不需要,随后用一贯错误的中文语法说:“你最好的我中国朋友”,然后转身消失在德黑兰空荡荡的街道。
当天下午6时,大巴启程驶向西北部边境。这本是10小时的车程,却因严重堵车延长至14小时。尤其是德黑兰出城段,以往只需2小时,当天却走了5个多小时才脱离城区。
“只能一点点向前挪,边走边祈祷。”王昕祎回忆。
伊朗与阿塞拜疆口岸原为货运口岸,临时开放时缺乏配套管理,一度滞留了三四百名等待撤离的人员。经使馆多方沟通,王昕祎一行人在边境足足等待了15个小时,才终于踏入阿塞拜疆国境线。
之后,他们再从巴库搭乘包机,经乌鲁木齐转机返回北京。前后旅程近三天,舟车劳顿,几乎耗尽体力。
顺利离境后,王昕祎才从国内亲友处得知,父母这几天里不停刷新闻。“我父母在家开着新闻频道,晚上都不敢关电视,只希望能第一时间听到我的消息。”王昕祎说。
当地时间6月17日,经过30多小时的辗转,布莱恩一行抵达亚美尼亚边境口岸。
归途有期?
布莱恩第一次踏上伊朗的土地,是在十年前。初到伊朗,他从卖汽车、做零售、跑货源开始,一步步积累人脉和资源,逐渐在德黑兰扎下根来。他曾参与中国品牌在伊朗的市场开拓,也代表公司出席本地展会。“我大学主修国际贸易,一直想做真正的跨境生意,伊朗就是我看中的起点。”2022年,他辞职独立创业。
布莱恩早已不只是个外来商人,“能在伊朗生活十年,我是有感情的”。
“连夜逃离德黑兰时,我仓库里堆着价值上百万元的波斯地毯,甚至连打包好的一批货都没来得及发。”布莱恩说。冲突开始后,物流中断、港口停工,很多熟悉的伊朗合作商也暂时逃往外地。
相较之下,王昕祎在伊朗更多聚焦于文化与学术。他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博士生,研究方向是伊朗现代戏剧。过去8个月,他深入德黑兰的剧场,参与演出、访谈学者、收集第一手资料。
“伊朗的戏剧发展比我们想象中要现代、要开放得多。”他说,“虽然面临制裁,伊朗的学者依然坚持学术研究,参与国际会议、发表高水平论文,教学秩序也尽力维持。”尽管银行卡无法使用、网络不稳定,但王昕祎说:“来伊朗生活后,很多刻板印象,在现实生活中都被打破了。”
目前,伊朗局势依旧不明朗。德黑兰的网络断断续续,通信时有时无。布莱恩在中转中国香港时,仍不时尝试和伊朗的朋友保持联系:“有时能发信息,有时又断了。”
在过去十年中,布莱恩常年往返伊朗与中国。短暂的离别早已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他内心有种说不清的惋惜。“以前走了还能回来,这次离开时却没和朋友好好告别。”他说。
离开德黑兰后,他收到一位伊朗朋友的信息:“兄弟,希望还能再见到你——如果我还活着。”这句话,他存进手机的备忘录里,每读一遍,便沉默良久。
十多天的战事,让布莱恩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眼前的伊朗,似乎已不再是他熟悉的国度。他内心仍盼望着德黑兰能重归平静,自己也能重返那片土地,但生意何时恢复,谁也说不准。
王昕祎则将八个月的实地研究资料全部带回中国。“我会继续把论文写完。”他说,“国内在伊朗现代戏剧领域的研究基础还非常薄弱,希望我能补上这一领域的空白。”
这场突如其来的撤离,也让他们对和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战争让老百姓受苦。”布莱恩说,“我在伊朗有很多朋友,不希望他们焦虑哭泣、吃不上饭,也不希望这个国家真的陷入长期战争。”
虽然双方目前达成了停火,但布莱恩和王昕祎都对这种停火的脆弱性感到担忧。
布莱恩记得,撤离那天,大巴在漫长的堵车中停滞不前,车上的伊朗司机突然拿出一把小梳子,对着车窗反光镜,一丝不苟地梳理起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因受访者要求,文中布莱恩为化名)
记者:郑立颖
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