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完达杜鹃红
■童村
插图:赵建华
完达山的杜鹃开了。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远在白山黑水的一位战友饶有兴致地给我发来了一组照片。照片里,绽放在完达山上的杜鹃花,已经如烟似霭般烂漫成火红的一片了。
然而,当我一帧一帧地细细品味那些精美的照片时,透过蓦然潮湿的目光,于不知不觉间,眼前幻化出一个抗联女战士的身影来。
在抗联队伍里,那个像杜鹃花一样美丽,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安大姐的朝鲜族女战士,名叫安顺福。此时此刻,她正从历史深处迈着踉跄而又坚定的步伐向我走来。
我是一个酷爱在历史与现实中不停徘徊与奔跑的行者。出于对英雄的崇拜和热爱,我情愿就这样亦步亦趋、不舍昼夜地追随着她的踪迹,在苦难深重的大地与山岭之间,目送她走完短暂而光辉的一生。
一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而又矮小的女子,瓜子脸、小眼睛,前额稍稍有些突起,举止大方而又稳重。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再次回忆起她来时,对于她的相貌特征,仍然描绘得具体而生动。
1915年,安顺福出生在黑龙江省穆棱市穆棱镇新安屯一个贫苦的朝鲜族农民家庭。艰难穷困的生活,让一个懵懂无知的乡村孩子过早变得聪慧和成熟起来。从她懂事起,就知道父亲和兄长都是抗日救国运动的积极分子,而那些他们几乎每夜都在低声谈论的救亡图存的话题,则像一粒又一粒种子悄然撒播在她的心里。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屯子里成立了党支部和抗日救国先锋组织。当时已经16岁的安顺福,紧紧跟随在父兄们的身后,踊跃参加各种形式的革命活动,并与屯子里的青少年一起站岗、放哨、抓坏人、贴标语,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命运的转折猝不及防。1933年1月,由于新安屯党支部书记投敌,使得整个屯子在一夜之间陷入一片血海。在那次疯狂的大搜捕中,有30多名共产党员和爱国志士被捕入狱,而在惨遭活埋的7个人中,就有安顺福的父亲和弟弟。
为了给家乡父老报仇,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1934年春天,当杜鹃花在完达山上开始绽放的时候,胸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安顺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乡,拿起武器,参加抗日联军。随后,她被分配到第4军被服厂工作,不久又被任命为被服厂厂长,并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时至今日我仍在想,当初到底是怎样一种信念,支撑着这个年轻弱小的女子,让她鼓起勇气,抛却了生死,那样从容而又决绝地走进了战争的血火?除了悲愤填胸的家恨国仇,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否还埋藏着对于触目惊心的破碎山河难以言说的隐痛,以及至死不渝、立誓拯乡亲于水火的雄心豪情?
此时,她的心已然变成了一块冰冷的铁,也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
上山以后,一场接着一场的残酷战斗便开始了。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自己的死亡。那些不长眼的子弹,不一定在哪时哪刻,会击穿她的头颅,咬碎她的骨头。但是,她并不惧怕什么。山中的密营里,要做的事情总有那么多,浆洗、缝补、做饭、包扎、看护伤员……很多事情须从头学起。尽管如此,她仍然能够感觉到,每当黎明到来的时候,自己身上永远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二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无论战争的炮火何其惨烈,家国的苦难怎样深重,春天的脚步依然踏上了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当山上的杜鹃花再一次如期绽放的时候,安顺福做梦都没有想到,不期而至的爱情,竟与春天的和风一起,悄悄向她的身边走来了。
那个机智、英武而又标致的年轻人,总会在她感到孤独甚或有些悲伤的时候靠近她,为她抚平内心的创痛,让她在失去亲人的日子里,享受到人间的温情。
她无法拒绝,难以回避。虽然有些心神慌乱、措手不及,但当他用一岭的红杜鹃作证,向她表白满怀的深情时,她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接纳了他。
那永生难忘的一刻,让她似乎于蓦然之间重新找回了自己。她认定了这个名叫朴德山的年轻人。在往后日子里,他成了她生命中生死相依的人。
朴德山,东北抗日联军第4军第4师政治部主任,1938年夏在黑龙江省依兰县大哈唐战斗中英勇牺牲。若干年后,我从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中大海捞针般地获得的有关于他的信息,也只有这样一行简短的文字了。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能够想象得出当年的他们美好爱情的样子——就像是5月火红的杜鹃花,在完达山上热情开放。而对于他们短暂的人生细节中的所有未知,我只能依仗贫乏的想象来补充和完成了。
婚礼自然是在完达山深处的密营中进行的。婚礼现场极其简朴,既没有红烛,更没有喜服。战友们采来了一捧一捧的杜鹃花,将它们一朵一朵插缀在她的鬓角。那一天,她成了这个炮火连天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婚后的安顺福有了爱侣的相伴,但在无形中又增添了一份担心和牵挂。在那些聚少离多的日子里,残酷激烈、生死无着的战斗生活,几乎每天都在继续着。
从1938年开始,战斗变得越来越残酷。根据地日见丢失,游击区逐渐缩小。如果继续坚守原地,则无异于坐以待毙。为尽快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打通与友邻部队的联系,从而寻得一线生机,一场生死未卜、艰辛难测的西征在经过反复酝酿之后悄悄开始了。
西征,不但是对集体信仰与个人意志的考验,也是对个体情感与战斗精神的磨炼。为便于行军打仗,西征之前,部队决定将老弱病残的战士和已经怀孕的女同志留下来,还在吃奶的孩子则全部寄养给当地的百姓。有资料记载,第4军当时送走了9个孩子,这其中就有安顺福和朴德山未满3岁的女儿。新中国成立后,曾有一些战友到当地进行寻访,试图找到这些孩子的下落,最终的结果却是音信渺渺。而安顺福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到底被送到了哪里?时至今日,也许我们再也无法揭开这道谜题了。
三
这年夏天的大哈唐一仗,也许是抗联历史上不计其数的战斗中较为平常的一次。然而,就是这平平常常的一仗,让安顺福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伴侣。
西征仍在继续。它从未因某个人的牺牲而停止前进的脚步。途中,安顺福强忍着失夫舍子的巨大苦痛,与队员们一起跋山涉水,翻岗越岭,穿行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
西征部队走到哪里,敌人就追到哪里,抗联战士每天都面临着与敌交战的遭遇。先是子弹打光了,接着,粮食也没有了。为了补充体力,他们不得不以野菜野果甚至草根树皮充饥……
为了补充弹药和粮食,7月12日拂晓,西征部队出其不意地打下了被日军木材采伐机关占领的苇河县东北楼山镇。日军立即调集兵力进行围堵。在越来越频繁和惨烈的战斗中,抗联将士很快步入绝境。
出于管理和行动方面的考虑,原属于第4军的女战士并入冷云所在的第5军妇女团,随同第5军行动。8月,各路西征部队主力来到五常县境内。由于对当地的地形不甚熟悉,部队之间经常失去联系。一场接着一场的恶战,致使很多优秀的指挥员和大批战士相继牺牲,部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损失。如果再继续朝前走,势必将会导致全军覆没。基于此,第5军决定即刻回师牡丹江下游一带的后方基地休整。经过长途行军,原有30余人的妇女团仅剩下冷云、安顺福等8名女战士。
10月19日晚,这支因连续奔波作战而疲惫不堪的队伍,来到位于刁翎镇的柞木岗山下。按照计划,他们打算就此渡过乌斯浑河,向北经过马蹄沟、碾子沟,到依兰县土城子一带牡丹江边的克斯克山区,去寻找抗联第2路军总部和第5军军部。
这时节,天已严寒,砭人肌肤。宿营在岗下谷地中的战士们,为了御寒取暖,只得散落地笼起十几堆篝火。然而,恰恰就是这十几堆暗夜里的篝火,出卖了他们的行踪。
次日拂晓,正当部队整装待发之际,突然被千余名日伪军围困。当时,已经来到岸边准备过河的8位女战士,为了掩护大部队突围,主动放弃了求生的机会。她们带着满腔怒火,向敌人射出一颗又一颗子弹。
穷凶极恶的敌人很快集中起全部兵力,一齐向岸边猛扑过来。经过一番顽强抵抗,8名女战士在打光子弹后,相互搀扶着,向着汹涌的乌斯浑河从容不迫地走去。紧接着,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乌斯浑河掀起了滔天巨浪。
刹那间,一条大河便被浓重的血色浸染了。远远望去,就像是春天的黎明时分,怒放在完达山上的红杜鹃。
那一年,安顺福才23岁……
杜鹃花年复一年盛开在完达山上。作为曾经在那片冰封雪裹的黑土地上服役了整整20年的一名老兵,不能不说,我对这种生长在山岭间的木本植物,是非常熟悉的。我知道,这种被誉为报春木的早春使者,其名称不下20余种,也许,这都是由于人们太过于喜爱它的原因吧!
我还知道,很多时候,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它叫作金达莱。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